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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三十四节

    第三卷意气牧人思藩业,驻马衔环持杆节

    三十四节

    车马并排行走,在雪夜里不停歇地移动,慢慢吞吞来到远离北风的山麓。他们好似怕惊动恐怖的荒原,却依然发出寂寥的声响,细细分辨,既有出雪车的摩擦声,马蹄塌陷声和沉重的吸哺声。

    黑夜里突然响起叶赫完虎臣的声音——很显然,他自己骑着马,而旁边橇车上少年是他的哈哈珠子。他早在马上抱作一团,干脆跳下来乱蹦,呼呼尖叫,哆嗦说:“我们走了多久?!”那少年也发觉这雪夜简直不是人能熬得住的,缩着身子,把持住“嘎哒”直响的牙床,叫道:“我们走了不大会儿,已经冻得不行,也不知道狄阿鸟消失好几天,是怎么顶得住的?!”

    叶赫完虎臣想起狄阿鸟,嗒嗒打了个激灵,说:“我哪儿知道?!”

    远处时有野兽悲鸣,听在人耳朵里并不是件高兴的事。两人有丧家之犬的心悸,不由更觉得天气奇冷无比,接连往四周看看,起了在这里应付一夜的打算。他们对着头哈手,弄出一团火,只等火光一在脸上模糊地在跳动,就已感觉到一团直入心底的热气,迫不及待地贴着火头放手。

    那哈哈珠子收拾着橇车,想起什么,扭头说:“他们都说狄阿鸟什么都没有带,骑上马就走了的。”叶赫完虎臣不愿意提狄阿鸟,很是烦躁,说:“他阿妈的是人么?!”但他却往下痛骂发泄:“我以前还真没看出来,现在看出来,他就是一只野兽。你想不怕都不行?!”

    两人边说边忙碌,听到寂静的背后响起轻微的马蹄,不禁相互对视,均说:“不会是狄阿鸟追来吧?!”叶赫完虎臣最先反应过来,朝马蹄来处指手。他的哈哈珠子连忙拉了旁边的马,加鞭赶过去,不大工夫儿回来,老远大叫:“是他。是他。”

    叶赫完虎臣格外吃惊,也扯了匹马一跃而上,将火把和杂物抛于脑后。

    ※※※

    狄阿鸟带着花落开和狄阿孝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俩兄弟都是带有强劲心脏的野兽,但花落开却不是,恐惧和寒冷都能像毒药一样吞噬他的心脏。他感到自己的衣物咯吱吱响,格外害怕在野外被冻死,呼吸急速加重,再因吸不进大量的寒气,等下来跟着马儿慢跑,某个刹那间突然变了脸色,挪挪地走路。

    前面俩兄弟都把他当成半个大人,听他在后面断断续续地呼喊,以为他是装出来的,等明白过来,才有点儿傻眼。他们也没有带多少东西,扎不下脚。狄阿鸟在马身上刺点热血饮他两下,正着急,狄阿孝发现了前面的火光,大叫道:“阿哥。你快看,前面有人。”

    他们感到旁边,看到一辆橇车,两匹备用马,若干用物,情不自禁地欢呼,欢呼完,高兴地坐在叶赫完虎臣好不容易才点起的火堆旁歇息片刻,而后将花落开塞到橇车上,团团填满衣物,继续赶路……

    而这时,追赶他们的骑士们在绕过山麓时遭遇到强烈的风雪,龙琉姝和钱串串都在蓬车里摇晃,她们揭开一道缝隙,刚刚露出眼睛,就被风灌得疼痛……

    后面追赶的人们慢了下来,而狄阿鸟和狄阿孝却回到马上狂奔。

    早晨天亮,他们之间竟然相距十里左右。

    龙琉姝睡了一觉也还没有追上,出来骑到马上。不时怪人走得慢,大人们百口莫辩,只好告诉她,狄阿鸟他们骑的都是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宝马——反正大伙也只有这么觉得才感到合理。他们草草地休息三个时辰。狄阿鸟和狄阿孝却只休息两个半时辰。

    更前面,叶赫完虎臣的马过河时掉下一条腿,死拽出来,已经不能再骑。

    两个几乎半死的少年只好把这匹伤马杀掉,试图喝点热血和生肉。寒冷让温热的生肉显得更腥。两人一凑上就感到反胃,只好相互埋怨,后悔没有跟狄阿鸟拼命。他们把什么东西丢了个精光,虽然勉强果腹,却感到阵阵的寒冷和疲倦。

    再走不远,叶赫完虎臣起了坏心。他想杀了自己的哈哈珠子,夺了衣裳御寒,躺下睡一觉,于是取下来弓箭,往远处射了一箭,谎称:“我射死了一只狍子,你快把它拣回来。”那哈哈珠子自幼和他一起长大,做梦也想不到他需要自己卖出后背,“蓦、蓦”往前冲,欢快地大叫。叶赫完虎臣毫不客气地拉开弓箭,嘴边挂上一丝狞笑。

    然而,他也要犹豫片刻,直到决定杀死狄阿鸟来给哈哈珠子复仇时才放开手指。

    这一箭在空中“嗖”地追往那哈哈珠子的后背,谁也没有想到,那哈哈珠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摔了一跟头,他回过头来,后怕地大叫:“完虎臣。你差点射中我。”叶赫完虎臣心里咯噔直响,生怕伙伴发觉,却照样扯拉弓弦,大叫说:“你后面有只野羊……”

    那哈哈珠子不管什么野羊不野羊,本能地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几步蹿到一旁的雪坳里,不要命地往回跑。叶赫完虎臣“唏”地埋怨自己,翻身上马,追了过去。

    这哈哈珠子叫牙猪儿,还是叶赫完臣的阿爸名义上的养子——因为他父亲跟叶赫完虎臣的父亲打仗战死被收养。

    他悲愤中生出绝无仅有的力量,刹那完全发挥到极致,大吼奔跑,跑山埂似箭穿,腾挪闪动,使叶赫完虎臣一时无法追赶。叶赫完虎臣快要发疯了,他想象不出别人,特别是常在牙猪儿母亲身上翻滚的阿爸知道自己无缘无故要杀死牙猪儿有什么反应,忙中也不看路,待马失蹄,撞到一块岩石上,翻了几番身,昏倒在雪地上。

    牙猪儿悄悄转回来,发抖地拔出腰刀,闭了闭眼再睁开,却把刀插回鞘里。他把叶赫完虎臣的刀收起来,扛上叶赫完虎臣往开阔地里走。叶赫完虎臣幽幽转醒,发觉自己在牙猪儿的肩膀上,心里急急追悔,眼珠稍一动,悠长呼道:“我这是怎么了?!”

    牙猪儿却惊喜地说:“完虎臣。你醒来啦?!你刚才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突然发了疯,追着要杀我?!”叶赫完虎臣佯作不知,不敢相信地大叫:“不可能?!我刚才看到一只野羊,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牙猪儿用力地把他向上耸了一耸,喘息说:“你肯定是被魔鬼迷住了心窍,回家得找个萨满……”

    叶赫完虎臣觉得他已经快要走不动了,还扛着自己不放,突然感激得不知怎么好,连声许诺说:“牙猪儿,你真是个好人,真是我的好兄弟。等我长大。我把我所有的一切东西都分给你一半——包括最美丽的女人。”

    牙猪儿放下他,卧在雪地上擦汗,回头说:“我什么也不想要!”他往茫茫雪地看了片刻,轻声说:“还是先过这一关吧。”

    叶赫完虎臣发现了什么,仔细地看着,突然咬牙切齿地往前一指,告诉他说:“那是狄阿鸟。”牙猪儿望了过去,雪地上多出几点身影。他操上叶赫完虎臣往前奔,大喊:“狄阿鸟。”叶赫完虎臣惊恐地大叫:“你干什么?!他若想要我们的衣裳,一定会杀了我们的。”牙猪儿自顾嚷道:“不会的。他不会的。我们只要求他。以长生天之名义求他。他会救我们的。”

    叶赫完虎臣使劲地挣扎,叫道:“他不杀你,一定会杀了我的。”

    两个人扑通倒地,叶赫完虎臣使劲朝他打过去。牙猪儿爬起来,跌倒,爬起来,被他缠住腿,只是不肯停歇地大喊:“狄阿鸟。”

    狄阿鸟听到了他们的喊叫,打马上前,看到他们的模样,顿时惊呆了,不由跟狄阿孝说:“阿孝。他们怎么来到这儿呢?!被风雪刮来的吗?!”

    牙猪儿声嘶力竭地抬起头,青紫的脸上沾满雪粉。他使劲地用拳头往胸口上拍,大叫:“阿鸟。你不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见死不救吧?!”叶赫完虎臣也受到影响,也连忙撅在雪地上磕头求饶:“阿鸟。只要你肯饶了我,只要你现在不杀我,你以后就是我的主人,拥有我的一切……”

    三人下了马,静静地看着他俩。狄阿孝说:“是他砍伤你的吧?!阿哥。啊?!依照有仇必报的习俗,我替你捅还一刀?!”狄阿鸟毫不犹豫地撇弃落井下石的行为,轻快地问狄阿孝:“你是落井下石的小人吗?”

    狄阿孝自然不甘心做这种小人,连忙摇头。

    狄阿鸟看阿弟唑嘴后退,很满意这种巴特尔风度,连连夸奖说“不久就超过阿哥”。他扭头回来,很大方地说:“我这里有酒有肉,可以吃可以喝。反正以后也有机会杀你,还是等我阿爸好起来,再找你决斗吧。”于是,他带了两人一起上路。

    走到夜晚,大伙摆弄了一堆篝火,刚刚坐下来,叶赫完虎臣就来狄阿鸟面前作第二次悔改。狄阿鸟没多少心情听他说话,听得烦闷,咆哮说:“你给我住嘴。”

    叶赫完虎臣却不肯停嘴,反复说:“要是巴特尔,你打我几巴掌。”

    狄阿鸟已经懒得搭理,回头寻了个安稳地地方躺了一会儿,心里喷着不屑说:“原来这就是叶赫完虎臣。阿姐一定不知道他向我这样求饶。”他很想回头,要叶赫完虎臣当着阿姐的面这么说,却怕这是小人行径。

    狄阿孝为阿哥的仇敌屈膝而高兴,一个劲地说:“我阿哥是巴特尔,他不会趁人之危,他要先养好你,再杀掉你。”叶赫完虎臣匆匆往狄阿鸟那里一看,发觉狄阿鸟毫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不知心里想些什么,浑身上下都是恐惧,接连牵强几笑,说:“我也是恩仇必报的人,何况都发誓,把阿鸟当成我主人了,主人要杀,我不还手。”

    他一瘸一拐地去撒尿,看到牙猪儿呼啦啦地甩水线,无端端地恼火,偏过脸,每半天嘀咕一句,说:“马是我们的。车也是我们的。他却大方,返过来施舍我们。凭什么?!你听到没有?!”牙猪儿说:“他救了你!”叶赫完虎臣反问:“他救了我?!我要他救了吗?!他为什么救我?他还想把我当成奴隶,把我养好了,慢慢地玩!”

    他激动起来,猛地往后指去,含着眼泪发抖,扯住牙猪儿低声吼叫道:“他养好我,给他决斗。他竟然为了和我决斗,一定要养好我。我该不该杀了他?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我不杀了他,琉姝看都不看我一眼——是不是?!”牙猪儿看着他挥动胳膊,似哭似笑的滑稽表情,手舞足蹈地说:“我们是恩仇必报呀。难道你不是吗?!”

    两个人都不停地呼气、吸气。不知什么时候,牙猪儿的眼睛蓝汪汪的,他不再看叶赫完虎臣,而是提着裤带,看往远方,缓缓地说:“你愿意让他做你的主人,甚至起了誓言,你还怎么杀他?!”

    叶赫完虎臣说:“我那是骗他的,是他逼的。反正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